杨坚夫妇看过这些东西,也都很生气,就派人去质问杨勇。杨勇当然不服。在他看来,历朝历代的太子拥有这些东西都很正常,凭什么他杨勇拥有这些就是腐化堕落?
使者即刻回禀,说太子依旧怨气冲天,毫无悔过之意。
杨坚夫妇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啥也别说了——废!
开皇二十年十月初九,一个寒风凛冽的初冬早晨。
已经数日未眠的杨勇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看见几个皇帝使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他们给他带来了什么?是一条白绢?还是一杯毒鸩?!
杨勇嚅动着双唇,战战兢兢地问:“莫非要杀我了吗?”没有人回答他。
片刻后,鬓发散乱的杨勇在使臣的押送下进入皇宫,脚步踉跄地走上武德殿。杨勇看见,宽阔的大殿周围站着一排排军容齐整、杀气腾腾的士兵;殿庭的东面站满了文武百官,西面是所有的皇族和宗室成员;而皇帝本人,则一身戎装端坐於高大的御座上,正用一种冷酷而威严的目光凝视着他。
瞬间被恐惧攫住的杨勇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内史侍郎薛道衡展开诏书,当众宣读:“太子之位,实为国本,苟非其人,不可虚立。自古储副,或有不才,长恶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宠爱,失於至理,致使宗社倾亡,苍生涂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业传世,岂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则居长,情所锺爱,……而性识庸暗,仁孝无闻,昵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后愆衅,难以具纪。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天命,属当安育,虽欲爱子,实畏上灵,岂敢以不肖之子而乱天下!勇及其男女为王、公主者,并可废为庶人。”(《隋书·杨勇传》)诏书宣读完毕,杨勇的脸色早已苍白如纸。他俯首再拜、磕头谢恩:“臣理当被斩首弃屍於闹市,以为来者戒惕!幸蒙陛下哀怜,得以保全性命……”一言未了,杨勇已经泣不成声。
整个宣诏仪式进行的过程中,杨坚自始至终不发一言。杨勇最后一次在这座庄严的殿堂上向皇帝施了一个隆重的朝礼,然后转身黯然离去。
他身后的大殿寂然无声。
人们只能用沉默向这位不幸的废太子表示同情。
次日,杨勇的长子、前长宁王杨俨上疏杨坚,请求留在皇宫担任禁军侍卫,其辞哀伤恳切。杨坚见信,大起恻隐之心。杨素立刻进言:“伏望圣上就像被毒蛇所蜇、不得不壮士断腕一样,不要再起怜悯之心。”十月十三日、亦即太子被废四天后,元珉、唐令则等太子集团成员全部被处以死刑,妻妾子孙籍没为奴;其他太子党成员一部分被赐自尽,另一部分遭受廷杖,本人连同家眷一起籍没为奴;所有人的田宅财产全部抄没充公。
同年十一月初三,杨坚下诏,册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
当天,这位一贯贤明的新太子就向皇帝奏请了两件事:一,东宫所用的官服、车马、器具等等,皆比原来的定制降低一个等级;二,东宫所有官员在太子面前一律不得自称为“臣”,因为他认为,自己和所有人一样都是皇帝的臣子。
杨坚笑着批准了新太子的合理请求。他感到很欣慰——不仅为自己英明的废立举动深感庆幸,也为隋帝国终於拥有这样合格的接班人而欣慰不已。
一个月后,在杨广的大力举荐下,宇文述被任命为太子左卫率。
这位政治公关高手终於用他的聪明才智,帮助晋王打造了一个中国权力斗争史上的经典之作,同时也成功地把自己运作成了未来天子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
而在稍早的时候,杨素已经因功获赏绸缎三千匹,他的弟弟杨约获赏一千匹。
杨氏兄弟再次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准确命中,并且严格说来,这次砸中他们的还绝不仅仅是数千匹绸缎,而是整个后半生的权力和富贵,是一劳永逸的无穷回报。
值得一提的是,就连那个下班经常不回家的元胄,也获得一千匹绸缎的赏赐。昔日的难兄难弟,一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一个却因关键时刻的灵机一动,不但保住了权力富贵,还获得了天子赏赐。由此可见,“天堂地狱就在一念之间”这句话,绝不是随便忽悠人的,更可见“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老话,到什么时候都不会过时。
废太子杨勇被囚禁在东宫一个荒凉残破的院落内,由新太子杨广负责严密看管。
杨勇就这样骤然失去了一切,连最起码的人身自由都丧失了。他经常呆呆地站在落满积雪的院子里,向着皇宫的方向引颈而望,并且喃喃自语。最后,杨勇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便一次又一次向杨广提出请求,要求晋见天子,当面陈述自己的冤屈。
可想而知,废太子的所有请求无一例外地遭到了新太子的断然拒绝。
杨勇绝望了。
这年冬天最后的日子,东宫的下人们时常可以听见从荒凉的后院里传出的一些凄厉的呼喊。那些呼喊一声长一声短,飘飘忽忽,时有时无,并且混合在呜咽的北风中日夜飘荡,让东宫的下人们个个觉得毛骨悚然。
一两个好奇的下人忍不住偷偷跑到后院窥视,惊讶地看到了这样一幕——披头散发的废太子爬到了一棵掉光了树叶的老树上,伸长脖颈,面朝皇宫,眼神惊恐而凄惶,看上去就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大鸟。
那些凄厉而含混的呼喊,就是从他那嘶哑的喉咙中发出来的。
没人有兴趣去听他究竟喊了些什么,只有杨广听得很清楚。
他听见这个废人在喊:父皇——我冤——父皇——我冤……很快,杨坚就收到了杨广呈上的奏报。奏报中说:废太子杨勇疯了,而且估计没有痊愈的可能。
那一年,年已六旬的杨坚总是会有意无意地朝东宫方向的天空投去含义不明的一瞥。没有人知道,他是否仍然在想念那个日夜在北风中呼喊的儿子。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眼中是否曾经闪动过一抹苍老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