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抬手扶住乳母崔氏,崔氏赶紧道:“王妃!王爷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您如今身子沉重了,万万要保重自己才是啊。”
香香吃力地站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说:“我会保重。”
周围没有人敢说话,小萱萱拿着马鞭跑过来,牵着她的手说:“娘,我渴了!”香香回握她的小手,说:“娘做了南瓜百合甜汤,回去喝吧。”小萱萱欢呼一声,往屋子里跑。香香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地挪动。
赵武不放心,一路跟着,陶意之命人去请了大夫。香香伸出手,一边让大夫诊脉一边说:“赵武,他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如若身死,屍身在哪里?”
赵武赶紧说:“王妃……您忘了,上回渔阳,也有人谣传王爷身故,可王爷还不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香香说:“也就是说,王爷是真的出事了。”
赵武语塞。旁边大夫说:“王妃娘娘,前线战事,我等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帮不上什么忙。如今娘娘能做的,是好好保胎,且不可因莫须有之事而动了胎气啊。”
香香说:“我知道。有劳大夫开些安胎的药。”
大夫连连应是,开了药方下去煎药。香香说:“赵武,王爷如果是已经阵亡了,你让管珏去迎,将他的屍身送回马邑城;如果王爷重伤,让陶意之过去照管;如果王爷下落不明,你亲自去辽东端木家族,请端木正扬大侠帮忙查探一下。”
赵武躬身说:“属下这就前往辽东,王妃,您……”
香香说:“去吧,我再如何,也无济於事,自当保重。”
赵武沉默,然后跪下,磕了三个头,起身出门。
辽东战事愈演愈烈,平度关这边虽无战事,却依旧时刻备战,不敢松懈。香香每日里按时候吃饭,大夫开的安胎药也都悉数服用,平时除了照管小萱萱和小桀,就做些婴儿的小衣服小鞋子。
慕容厉的书信依旧按时送来,香香之前是没有深想,如今仔细比对,就发现所有的笔画末端,分岔相似,墨锭的颜色也是一般无二。所有的信,都是用同一支笔,同样颜色、甚至同样深浅的墨锭。他一口气写了所有的信!香香第一次仔细看他的回信,每一个字都抚摸一遍,然后将信纸整齐地叠好,细心存放。
等到六月十四,香香产期将近。府上早已请好了新的奶娘和稳婆,香香也是有经验的,肚子开始阵痛时,便让下人都准备着。便是这日下午,收到慕容厉的书信,上面依然是平日狂狷的字迹,知道她胸无点墨,写得却极为直白:“算算日子也该生了吧?是小子还是女儿啊?报喜的时候要用大红烫金的信封,老子这次要晚点回来,名字……名字你先取。”素手抚过纸上遒劲有力的字迹,香香闭上眼睛,泪打落在纸上,墨迹洇开,她抬手,将脸颊水痕抆去。
孩子有些胎位不正,稳婆满头大汗地助产,香香咬着衔木,保持体力。房外,小萱萱要进来,被崔氏拦着,小桀开始哭。香香让产婆们都静一静,扬声说:“萱萱,你带弟弟出去玩,骑马的时候让侍卫跟着,小心摔跤。娘没事,等回来娘就给你们生个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小萱萱有些冲疑,问:“娘,你真的没事呀?”
香香微笑,柔声说:“没事啊,去玩吧。”
小萱萱答应一声,转身去牵小桀,小桀说:“姐姐,我们在这里等娘亲吧。”
萱萱说:“好吧。”小桀说:“你别说话了,免得娘亲以为我们害怕。”
萱萱用力地点头,姐弟俩站在房门外的走廊下,崔氏给她们搬了小凳子,默默地陪着孩子。
香香这一胎还算顺利,三更时分,孩子终於生了出来,一声嘹亮的啼哭让等在房里房外的人都松了一口气。香香汗湿衣衫,却仍然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孩子。稳婆把孩子抆干净递给她,说:“恭喜王妃,是个大胖小子。”
香香亲了亲小猴子一样的孩子,闭上眼睛,竟然昏了过去。再醒来之时,她对陶意之道:“向宫中、辽东都发一封喜报,报个信吧。”陶意之应是,她又说:“王爷那边,用大红色的信封。”
陶意之看看她,仍然就是,转身下去。
韩续一直在辽东,他为人沉稳,不易怒不冲动,任西靖兵士百般挑衅,仍然进退有度。西靖是向东胡借道出门,不可能久居东胡,所以拖,是最好的战术。
晚上,他回到营中,副将来报:“将军,马邑城发来喜报,王妃平安产下小王爷。”
韩续接过大红烫金的信封,缓缓握在手上,问:“端木大侠那边,是否有消息?”
端木正扬没有消息传过来,伊庐山如今全是西靖军队,慕容厉毫无消息。大燕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落在西靖人手上,按道理,不论他是生是死,西靖人必然会公布消息。可是没有,如今西靖既没有挂出他的屍身,也没有提出交换他的条件。端木正扬带着赵武的人和几个弟子在伊庐山暗里寻找,但是没有消息,他甚至冒险潜入西靖军中,也同样没有人知道慕容厉的下落。一个大活人,好像突然就这么消失了。
端木正扬知道没有消息可不一定是好消息,据郭阳说,当时慕容厉已经中箭受伤,战马已死,刀剑俱失,他活着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小。
蓝釉带着慕容轲在伊庐山下找寻,突然看见一个人。蓝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鱼干!”香香转过头,对她微笑:“蓝……”差点叫了蓝夫人,幸而当即改口道:“蓝姐姐。”
蓝釉几步上前,拉着她道:“你不是怀着身孕吗?”香香说:“已经生了,有十多天了。”
蓝釉怒道:“那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是让人送了消息说了我已经在找了吗!”
香香笑着说:“我知道姐姐一定会尽力找寻,但是不亲自来看看,总是不能死心。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如今反正孩子也有乳母带着,过来看看也好。”
蓝釉拉着她的手,想再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顿住。良久,她说:“你自己的身子不要了?”香香说:“我不要紧的,赶路的时候都在马车上,跟坐月子也差不离。”
蓝釉怔了怔,转头说:“轲儿,告诉那个赵武一声,说他们王妃在这里,让他过来接人!”
慕容轲答应一声,转身要走,香香说:“轲儿,我就是过来看看,不要告诉他。”
蓝釉说:“小鱼干,你这样过来很危险!万一找不到他呢?”
香香看着她的眼睛,微笑:“如果找不到,我就回去。”蓝釉呆住,香香说:“我已经来过,亲眼看过,知道他在或不在这里。不论如何,我会回去,好好照顾孩子们。”
蓝釉拉着她的手,说:“走吧,跟着我。”
香香说:“我走得慢,你带着轲儿去找吧。我在四处看看。”
蓝釉还要再说什么,看见远远跟着她的扶风,方才点头道:“好吧。”她转过身走了一阵,又回头,看见香香挨家挨户地询问附近的住户,有没有见过那么样的一个人。
时间转眼到了十月末,伊庐山大雪封山,端木正扬久搜无果,只得带着弟子下了山。蓝釉想让赵武接回香香的时候,发现香香不见了,她像是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一个人默默地不知道去了哪里。
而这个时候,香香在爬山,伊庐山大雪过膝,有的地方甚至没及腰身,一个单身女人这时候上山,几乎是有去无回的事。她一路走得极为小心。伊庐山地势并不算险要,只是雪覆山岭,视线不清。大雪覆盖之下虚实不明的地形,简直就是天然的陷阱。
香香一路用木棍探路,爬了约摸十几天,才到达山腰处。据说,慕容厉的战马便倒毙於此。可是如今白雪皑皑,掩埋了所有的痕迹。香香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扶风默默地跟着她。慕容厉让他保护她,他就保护她,可是这个女人一路磕磕绊绊,竟然也并没有需要他保护的地方。
群山白头,大雪纷纷扬扬,落满了肩头,香香极目而望,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
“慕容厉——”她高声喊,雪山震动,怕引起雪崩,她不敢再出声了。慕容厉,眼泪似乎也被冻住,她脱力般坐在雪中,喃喃地说:“你再不出来,我就回去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身后突然有个声音,说:“你叫老子干什么?”
香香身体绷紧,过了很久很久,才回头。只见身后,慕容厉穿着黑色的皮裘,一身风雪,在无垠的雪地上,鲜明得像一场幻觉。
香香猛然站起来,突然飞一般扑过去,一下子将他抱了个满怀。慕容厉被她撞得后退了一步,然后疾言厉色地怒骂:“该死的东西!不好好待在府里,你往这跑什么?不折腾点事出来你脚痒是不是!”
香香觉得自己真是贱贱的,被这样一骂,她居然有点想笑,但是她忍住了。她放柔了声音,决定说点动听的情话哄哄这个狗熊一样的男人:“慕容厉,我想你了。”语调温柔似水。
慕容厉怒目:“刚生完孩子,忍忍不行?老子不是送了你一对玉势吗!”
香香给气得,环抱着他腰身的双手一松,再不理他了。慕容厉也气,妈的好好的王府你不待,偏偏哪有危险你去哪!这样的天气你还敢上山,胆子越来越肥!妈的,衣服也湿透了,手也这么冰!一转头看见扶风,更是没好气:“老子让你看着她,你还真敢就这么看着他!一个两个死人一样。”
扶风是被他骂惯了,也不理他。慕容厉搂着香香前行不多时,在崖边停下来。他拨开雪与草,崖边竟然露出一道狭长的细逢。香香好奇地伸头去看,慕容厉先进去,转过头,将她也抱了进来。洞口非常狭窄,草木一掩,再加上大雪,外人根本无从发觉。香香暗想难怪端木正扬没有找到。
里面光线很暗,却很温暖。慕容厉把香香放在不知道什么动物毛皮的垫子上,伸手把她的鞋袜脱下来。那脚被雪水浸了多时,冰块一样。他粗糙的大手握住那三寸金莲,一直搓。香香伸手摸摸他身上,问:“听说王爷受伤了,如今可好些了?”
慕容厉拍开她的手,没好气:“死不了!”还在气她自己跑来伊庐山。香香也生气,既然好好的,也不肯回府,白让自己伤心担心了这么多天!她低头去看他身上的伤,慕容厉将她抱起来,暖在怀里,然后开始解腰带。香香不解——你干吗?
慕容厉没好气:“你不是想老子了吗!”
香香真是,一口气堵在胸口,当即怒道:“不用了,我自己抠抠好了!”
慕容厉也是被一口气堵住的样子,瞪了她半天,最后看了一眼她的手指。香香终於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这一笑,什么怨怼都消了。香香将脸贴在他胸口,问:“王爷伤势好转之后,为什么不回府啊?”
慕容厉说:“留在这里可以注意一下战况,如果韩续顶不住,老子可以帮他一把。而且战势一休,陛下必然治郭阳轻敌冒进、害死主帅之罪。到时候让他把老子找回去,也算将功抵过。”
香香微怔,慕容厉将郭阳的事说了,香香说:“他对锦屏其实……只是出身低微,觉得配不上锦屏公主的身份。”
慕容厉不以为然:“毛头小子,心高气傲、死要面子罢了。自己喜欢的人,出身算个屁,你出身高贵啊,还不是配了老子。”
香香无语。慕容厉问:“老三男孩女孩啊?名字取了没有。”
“男孩,叫慕容骜吧。”香香依偎在他胸前,听见外面大雪簌簌而落,随口说。慕容厉很满意,是男孩的名字,香香偷偷地白了他一眼,你能取出啥名啊,也就这样罢了。
次年春,西靖大败请降。在玉喉关与大燕订下盟约,西靖平瑶公主嫁入大燕,两国干戈暂止。韩续因此战之功,被封为宁远侯,镇守玉喉关,玉柔公主因着两国关系缓和,被扶为宁远侯正妻。郭阳虽然轻敌冒进,犯下大过,但鉴於作战英勇,立功颇多,又寻回慕容厉有功,不究前过。封了四征将军之征东将军,在韩续手下当差。
慕容厉带着香香离开玉喉关,韩续携妻子玉柔前往相送。马车外,韩续向香香行礼:“王妃保重。”
马车里,香香隔着车帘,轻声说:“韩将军珍重。”
扶风扬鞭打马,马车先行一步。韩续与慕容厉策马同行,在眼角的余光里,骏马长嘶,王妃的车驾绝尘而去。那是韩续最后一次见到香香,此生至此之后,宁远侯和巽王妃,再未相见。
后来有一天,宁远侯之子韩容顽皮,打碎了韩续经常把玩的一个精致的小瓶。玉柔以为是十分名贵的珍玩,找玉匠修复的时候,玉匠称不过是个普通的玻璃瓶子。看图样,倒像是令支一带民间百姓常用来装一些外伤伤药的小药瓶。
她一直不知道,韩续心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韩续也从未提及。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往事如沙砌的城,寸寸缕缕,摧折在风里。
同年夏,太上皇慕容宣病逝於晋阳延庆宫。燕王慕容博召回废太子慕容慎以及被圈禁的慕容肃、慕容谦,兄弟六人在慕容宣灵前同上了一炷香。当天夜里,慕容慎、慕容谦、慕容肃无故暴毙,慕容厉返回马邑城。四王爷慕容俭出城相送,他虽然脸盲,但是此刻兄弟只剩了两个,一个是燕王,一个是并肩王,他终於不至於再认错。他笑着问:“五弟,就这么扶韩续出来,你是真的不再带兵了?”
慕容厉说:“十几年,够了。在外面久了,老婆孩子担心。”
将军卸甲,当归马於华山之阳,放牛於桃林之野,他迎着夕阳而行,披星戴月,赶回边城的家园。
归心似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