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玉书腼腆道“我初来乍到,性子又愚钝,若是有不周全的地方,还请谭管事多加提醒,恐叫人看了笑话丢了父亲的脸面。”
谭管事为难道“这”
季玉书朝他行了一礼,他连忙阻止道“四爷使不得,使不得府里断没有主子给奴仆行礼的道理。”
季玉书愣了愣,故意露出尴尬局促的表情,“瞧我愚钝,倒是让谭管事为难了。”
那粒碎银终是被他忽悠给了谭管事。
办完差事后,谭管事握着烫手山芋回去交差。
当时威远侯已经准备歇息了,谭管事躬身站在帘子后,把季玉书贿赂给他的碎银上交。
威远侯沉默了许久,才问“他同你说了什么”
谭管事毕恭毕敬把季玉书说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威远侯坐到床沿,“哼”了一声,“他既然给了你,你便收着。”
谭管事皱眉,“郎君”
威远侯“说他笨,也不算太笨,说他聪明,也不怎么聪明。”
谭管事沉默。
威远侯似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语道“早慧易夭,他若有七郎的三分聪慧就好了。”
谭管事黯然道“请郎君节哀。”
威远侯回过神儿,“罢了,你下去罢。”
谭管事退了出去。
知春园那边的季玉书全然不知自己给威远侯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从小季玉植就凌驾于他之上,兄弟俩只相差了三岁,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一个是嫡子,一个是庶子。
一个的生母是三媒六聘求娶的正妻,一个则是没有任何名分的外室。
一个从小含着金汤匙备受宠爱,一个从小活在恐惧里吃不饱穿不暖。
今晚威远侯第一次施舍这位庶长子,十两纹银对于侯府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对于季玉书来说,相当于天降横财。
若是在小的时候,够他们娘俩吃好几年了。
送过来的布匹也是上好的锦缎,是季玉书从未穿过的东西,因为不配。
桌上的烛火微微跳动,小火苗偶尔发出“噼啪”声,季玉书看着那火焰一动不动。
在祖宅里可是用不上蜡烛的,只有油灯。
能用上蜡烛的人家非富即贵。
视线落到那些布匹和碎银上,想到威远侯说找时机把生母的骸骨迁移进季家墓,季玉书唇角微勾,眼底落下的尽是嘲弄。
他的生母在他六岁那年病死了,被家仆裹上一张草席扔到了乱葬岗。
哪怕到至今,他都还能清晰地记得她葬在哪里,因为是他亲手刨泥土埋下的。
只是遗憾,衣冠不全。
那时候他实在幼弱,刨下的坑太浅,以至于亲娘被几条野狗拖出来啃食了大半。
默默地把碎银收捡好,季玉书洗漱后去休息。
子夜时分,外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
迷迷糊糊间,一种奇怪的声音充斥着耳膜,就好似石头砸到骨头上的碎裂声。
季玉书从困倦中苏醒,他竖起耳朵聆听了许久,心中愈发觉得奇怪。
那声音忽远忽近,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砸得他心神不宁。
他在床上忍了许久,终是起身去一探究竟。
然而打开房门的瞬间,外头暴雨如注,某种温热咸腥的东西溅了他一脸。
夜幕里蹲着一道单薄瘦削的身影,那人一身泥泞脏污,正拿着石头不停地砸地上的东西。
血污混杂着雨水被冲刷得到处都是,躺在地上的人一动不动,脑子已经被石头砸得稀巴烂。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人忽地扭头。
蓬乱头发下是一张沾了血的脸,以及艳丽得反常的唇色,看着他咧嘴笑,露出白森森的牙,甚是骇人。
季玉书受惊猛地睁眼。
周遭一片寂静,没有雨声,也没有血污。
他好似受到冲击,胸膛剧烈起伏。
竖起耳朵聆听了许久,才确定方才做了一场噩梦。
季玉书喉结滚动,缓了好一会儿,才披头散发地坐起身。他戒备地望向窗外,廊下的灯笼里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他才下床倒水喝。
壶里的水早已冷却,他抿了一口,冰凉入喉,背脊起了一阵鸡皮疙瘩,混沌的头脑也清醒许多。
饮了一杯冷水,季玉书神经质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总觉得有血腥味儿。
于是他又去铜盆边仔仔细细把手洗了好几遍。
高挑的身影隐藏在黑暗里,他穿着素白的寝衣,长发及腰,像鬼魅般半夜起来洗手,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
那举动委实令人匪夷所思。
翌日晨钟声响,天还没见亮,各房里的主子便起了。
周氏管理着府里的中馈,又丧子,正是需要人们宽慰的时候,而明容作为儿媳妇,又才进府,规矩不能落下,晨昏定省自不消说。
新寡不能穿得太艳。
张氏替她挑了一袭牙色缠枝纹衣袍,头发被盘成圆髻,发髻中照往常那般别了一朵白色雏菊绒花,脑后则是一把反插的玉梳栉。
妆容也下得清淡,连眼下的少许疲倦都不曾遮掩。
十六岁的年纪,青春水嫩,身段又窈窕,怎么折腾都拿得出手。
明容站在衣冠镜前打量自己,确认挑不出一丝错处还不放心,让荷月找来冯管事,问道“冯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我这般过去可稳妥”
冯氏应道“娘子细心周全,自是稳妥的。”
明容从镜中窥探。
冯氏也不过四十的年纪,却能做到沉香院的管事,且还是从周氏房里拨过来伺候季玉植的人,若没有一点心机眼力见,岂能这般得势
视线落到荷月她们身上,二人不动声色退下了,屋里只留冯氏。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容才扶了扶发髻上的雏菊绒花,温婉的眉眼里平添出几分娇美风情,她轻声道“想来冯妈妈是盼着我好的。”
猝不及防听到这话,冯氏不由得愣住。
明容不理会她的困惑,自顾说道“七郎去了,我新进府,无枝可依,冯妈妈是府里的老人,想来也不愿意看着我早早地随七郎而去,对吗”
冯氏眼皮子跳了跳,慌忙跪下道“娘子莫要说胡话。”
明容在铜镜里看她,别有用心试探道“冯妈妈是青玉苑的人,当初夫人把你指过来办差,可见对你的器重。如今小侯爷去了,想来夫人也会把你收回房,对吗”
冯氏沉默,她努力压下心中的难言之隐,表情平静道“奴婢人轻言微,上头怎么安排奴婢的去处,奴婢便去往哪里。”
明容轻轻的“哦”了一声,没再多说其他,只道“你起来罢,若是叫外头见了,还以为我这个新寡欺负你了。”
冯氏利落起身,垂首道“娘子心细,这身衣着出不了错。”
明容“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当她过去给周氏问安见礼时,大房的李氏和三房的王氏已经在那儿了,季三娘和季四娘要多陪周氏一阵子才回婆家,也在那边。
姐妹俩是双胞胎,明容分不清谁大谁小,只规规矩矩跟一众长辈见礼。
周氏的精神状态比昨日稍好些,不过整个人还是哀哀的,两眼无神。
李氏劝说一番。
她是长嫂,年纪大见识多,处事也沉稳,且性子温和,在家族里颇有人缘。
正说着,忽听婢女来报,说知春园的季玉书来问安。
李氏闭嘴不语,因进府得早,自然知道二房的某些过往,她若无其事看向周氏,识趣的保持静默。
不出所料,周氏面露不耐,“他来做什么”
婢女道“说是来给夫人请安的。”
季三娘打圆场道“四郎初进府,来给阿娘晨昏定省也是应当的。”
周氏压下心中烦躁,没有吭声。
季三娘道“请进来罢。”
不一会儿季玉书由婢女领进屋,他先向周氏见礼,喊了一声阿娘,而后才向另外两房的伯母婶婶问安。
明容比他小,自要起身行礼,温顺地喊了一声,“四哥。”
季玉书颔首,只觉那声“四哥”听着绵软娇怯,仿佛蕴藏着警惕的戒备。
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那窈窕女郎,想起出殡礼上她哭得梨花带雨的情形,还未过门就跟季玉植情深似海,若说没有点精湛演技在身,鬼都不信。
季玉书敏锐地觉得,这女人是有点名堂在身的。